借出的卫生棉

借出的卫生棉,从来没被归还过。

不知其他女孩是否做过同样的梦。梦中的女孩一边托着下体,一边跌跌撞撞地乱窜,她不时望向路边的人,试图用迫切的眼神和微弱的声音求救,但这些人似乎只是在八卦她的踉跄,并不想出手扰了这场好戏。滴漏的经血印证了女孩走过的路,如步步生莲的神女。从远处看来,那斑斑红痕就像一条锁链,却不见牵锁之人。女孩已经顾不上别人的眼光和耻笑,从体内一点一点流失的血,已席卷她所有力气。她把手提起,只见血虽浓稠,还是无可奈何地穿过她的指缝,如何用力去抓都抓不住。梦到这里就已经把人挤出一身冷汗,便在鼾声淋漓的深夜醒来,只感到下身湿嗒嗒地,难怪会做那样的噩梦。

或许是恐怖的梦和惶恐的青春期所致,我总会在包里放一片卫生棉。从上班的背包到逛街的手提包或旅行的化妆包,带出门的包尽管有所不同,总会给卫生棉留一个专属的位置。别看卫生棉一片纯白,封面总是印着可爱多彩的图案,好似很憨厚亲和似的,实际上它是个调皮的家伙,特别爱玩抓迷藏。虽说今时今日在城市区的大小商店都不难看见卫生棉蹲在货架上的身影,但要真是紧急起来,这家伙就不知道藏到哪儿去,遍寻不获。地毯式搜索后,就算真是找着了,恐怕下身的血已渗透裤裆,怎么也掩不住。

所以说,要提前放好才安心,你可别以为将一片卫生棉放进包里是多容易的事,那跟走私毒品是差不多的境界。逛商店时,得先看看左,看看右,再看看左,确定四下无人才悄悄把卫生棉放进购物篮里,掩盖在其他一起买的什么之下。回到家后,得“拆装分销”,家里放一些,工作场所也放一些。最后,就是放入包里,这时动作要尽量自然,最好将它塞入某个荷包,要不然让好事的老弟看见,他大概又要嬉笑且大声公告“有人来那个咯”,好像什么大事似的。

身体哪个部分流血不好,偏偏是那最隐私、难以启齿的地方,卫生棉便也随之沦为禁忌的标记,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却没人敢明目张胆地说。女孩们总是毫不忌讳地告知别人自己又头痛了或昨夜睡不好,但下腹的隐隐作痛纯当若无其事。从认知月经开始,就知道她是生育的象征,人们对着孕妇和初生婴孩和蔼可亲,却嫌恶那枯竭的血肮脏恶心。恰如色欲高涨之徒,既痴迷于杂志里的搔首弄姿,却厌弃那无可避免的月经来潮,所有得罪他和不管是不是他的错而发难于他的女性,都是因为M到!

或许是我长得如卫生棉一样和善憨厚,女孩们总爱向我借卫生棉。她们脚步轻盈,冷不防地靠近我,在我耳边以接近絮语的声量对我说“可以跟你借一块卫生棉吗?”这种事一传十,十传百,即便女孩们从不声张感谢而我从招摇这举手之劳,女孩们还是顺着似有还无的“推荐”精准地找上我。不同纸巾或文具,大伙儿总是随口说一句“我拿了”就拿了,来借卫生棉的女孩庄重而近乎仪式般的询问,叫人难以拒绝。

要不是紧急,女孩是不会前来借的,借与不借与女孩们的态度或许没有太大关系,反而是出自由衷的同理心。又或许,除了正式的询问以外,女孩们也无从另一个人身上寻获卫生棉,要知道纸巾钢笔甚至钱包手机都可以随手乱扔,七零八落四散在桌面上,卫生棉却如被孕育的胎儿,藏在了只有母亲知道的地方。

当年我疯狂翻找,寻出了母亲藏在橱柜最深处的珠宝,却始终不得半片卫生棉。在知道我确切是个女性且身边的女孩都开始来月经之后,我想着要提前部署,早些把卫生棉准备好。这些事无需惊动母亲,我只要悄悄地,悄悄地去寻就好。

终究一无所获。卫生棉能屈能伸,小小的一片,能藏匿在各种意想不到之处,只有主人自愿解锁,来借之人才能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借人卫生棉也有好些年了,每次借出,就会尽快补上一块,等待下一个来借之人,也留给下一个仓惶的自己。对于月经,我似乎接受得太慢,只好带着愧疚之心,随时待命那温柔的触感,在她落出体外的那一刻,稳稳地接住她。

可不是吗,我从来没有选择成为女性,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时怀疑,我之所以接受了成为女性的事实,到底是发自内心还是自我催眠。月经初次到访的那一次,我不可置信地望着染血的内裤,随即又魔怔似的迅速穿上,告诉自己只是幻觉,多一会儿就不会看见了。然而不管脱下穿上了多少次,那片猩红依然放肆地躺在那儿,如老人的念叨,重复地让我接受事实。刚来月经的那一会儿,每次都盼着那只是幻想,一场过长的噩梦,每次来潮都不做防备,深信她会适应我的随性,维护我的秘密。但月经毫不客气地染红了蔚蓝校裙、渗透床褥布椅,骄傲地向世人展示她的存在。

我终究是非认输不可。背着标签骂名讪笑讥讽,月经才是嫉妒心最重的情人,她要你全程关注,她要你全身力气。她总是不顾一切地往外冲,入侵你的贴身之物,你不接住她,她便会占据你的所有。待你韶华渐逝,年老色衰,一如当初她毫无预警地来,她不会多作告别,想走就走,只给你留下起伏不定的情绪。

谁也无法无视她而生存,时间一久女孩们迫不得已学习与她相处,吃她爱吃喝她爱喝的,为她暂戒冷辣煎炸,只求下一次她能温柔地来温柔地走,不要在下腹大闹天宫,将五脏六腑扭成不知名的形状。可即便她真的胡闹起来,也要装作泰若安然,不要让其他人抓到把柄,不要沦为他人口中柔弱的女性。关于月经的禁忌实在太多,以至于老掉牙电视剧中的“好男儿流血不流泪”变成了笑话,女孩每个月都会流血,但有多少个能放声流泪。

借了就借了吧,还不还就看那人的心意。需知来借卫生棉也需要勇气,每一次借物,便是对一个人泄漏她的不慎,透露她的经期,由于行为略微鬼祟,还会被好事者怀疑在做什么秘密交易。倒是这样的随性,借出去的卫生棉,总没主动要回来,也好似没被真的被谁归还过。惟愿那卫生棉能尽忠职守,守护借物之人,替她抚慰躁动不安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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