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
前晚梦见外婆，穿一套浅紫色碎花翻领衣，搭配黑色长裤，站在外公种的红毛丹树下，面带微笑，朝我挥手。她的笑容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她的身子是如此挺拔。自从外婆跌倒骨折，动了手术之后，我再也不曾见她如此快乐、逍遥。
十岁那年，外婆动了骨科手术。那日放学，妈妈载我到医院探访外婆的场景，至今依然记忆深刻。外婆躺在双人病房靠窗的床位，双眼紧盯天花板发愣。我不知道外婆究竟在看些什么，默默地站到她的病床旁，把轮椅移开，在她眼前比了一个五字手势，轻轻摇动，“婆婆，我来了。” 外婆恍然回神，“放学了啊？”我点头，双手仍旧紧握轮椅的手柄。这台医院专用的钢铁轮椅，显得格外笨重。过往仅从《憨豆先生》动画片看见房东老婆婆使用电动轮椅的滑稽画面，而今轮椅本体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其功能不如动画片展演地轻便。
不一会儿，医生带了一位护士前来巡房。他和妈妈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随后便让我站到离病床较远的地方，护士教妈妈如何协助外婆上下病床和更换尿片。外婆要求护士将布帘拉上。布帘与地面约有一个虎口的差距，我蹲下身子，从缝隙窥探，只见外婆如一个人形大布偶，任护士和妈妈摆动。听见撕开纸尿片的刺耳声响，我赶紧起身，不敢偷看外婆换尿片。护士拉开布帘时，妈妈见我全身僵硬，站立在窗口前，以为我受了惊吓。在那个年龄，外婆的意外是我遇见最大的突发性事件。想到再也不能牵外婆的手，陪她上菜市，我的内心揪成一团，但我挤不出一滴泪水。
外婆出院后，依然坚持为家人下厨，她竭尽所能，为我们烹煮三餐。我曾见她将轮椅停在灶炉前，坐在轮椅上煎鱼。或许因为她看不见锅里的鱼，她那只握铁铲的右手举得很高，远看呈英文字母大写的N字；左手则借手柄使力，因用力过度而颤抖。我知道外婆想要站起来，不过我没办法扶她一把。僵持一段时间后，外婆终于嗅到烧焦味，只好让我代替她看锅里的鱼，听我的指示翻炒。
其实，我称不上孝顺的孙女。打从医生诊断外婆需要仰赖轮椅修养，我便幻想推外婆到屋外散步和吹风的画面，然而这一切美好的景色，仅停留于想象而已。我暗地里嫌弃外婆的轮椅碍位。外婆家的饭厅和客厅以一条狭窄的长廊衔接。平日，走廊可以容两位小孩同时行走，若外婆骑着轮椅穿越走廊，必然导致“交通阻塞”。当我赶在广告时间结束前到客厅看电视剧，外婆的轮椅犹如路障般阻碍我的去路。急躁的我，总是受不了她缓慢行动，于是以高时速把外婆推出走廊。
一段时间，外婆的脚伤好转，医生宣告外婆无需坐轮椅，建议她多做复健，以助行器辅助即可。不料，她不听医生的劝告，不肯下轮椅。我年纪岁虽小，却模仿家里的大人，唾弃外婆懒惰，不曾考虑她的感受。这一切，使我感到惭愧和自责。也许外婆感应到子孙们的不悦，她渐渐改以拐杖行走，如不足岁的婴孩，用助行架学步。
中学五年，妈妈到校接送我课外活动，外婆则成为妈妈的常年“跟车客”。外婆人在副驾驶，助行器却搁在后座。每回上车，我都必须格外小心，避免她的敲到她的助行器。上车前，我习惯将书包移到中间，那个塞满练习簿的书包难免和助行器摩擦，发出响亮而清脆的哐啷声。偶尔把腿伸直，却因为位子有限频频踢到助行器——唉，好烦。
外婆跟我回家，最困难的事是爬楼梯。那时家住旧式五层楼公寓，没有电梯。我的家住一楼，需要攀爬两层，共十六阶的阶梯。这对年少的我根本不算什么，但对年近八十，拄拐杖的外婆却是一桩大事。然而，这并不妨碍她“跟路”。妈妈只好让我现行上楼开门，自己跟在外婆身后，陪她一阶、一阶，慢慢地上楼，我在门外等候她俩，竟占据了我中学时期一小部分的时光。
中学毕业一年，侄儿出生了。当时外婆患上失智症而已经无法自理，再度仰赖轮椅行动。这一回，我没有听见任何人埋怨她懒惰了。那时，外婆坐在轮椅上，一边抓头，双脚交叉，用蹬的把自己推向房间。失智症窃取了外婆许多事，最明显的莫过于是行动能力。她和侄儿的生命犹如双向车道。若以生命线比喻，侄儿处于“上坡”；外婆处于“下坡”。然而，两人的行动能力却在极端的生命线相会了。
外婆的生命慢慢走向尽头，失智情况日愈恶化，妈妈每天陪伴外婆复习拄杖走路。反之，侄儿一天比一天进步，经历了闽南俗语的“七坐八爬”。当他学会步行和奔跑的时候，外婆全然放弃了行走这件事。令人欣慰的是，一岁半的侄儿特别乖巧。每回侄儿上我家来，第一件事便是到房间叫“祖祖”，然后拍了拍放在床边的轮椅，要我们帮他扶外婆上轮椅。外婆坐上轮椅后，他踮起肉嘟嘟的脚尖把外婆推到客厅，然后才到我的房间玩耍。
我悄悄地把侄儿推外婆的录影存档，想说等侄儿长大，给他回播。外婆离世后，这段影片，却成为我思念她时的必播影片。当我从美梦醒来，便躲在被窝里点播了这支影片数回。想起外婆去世当天，侄儿一如既往地冲到她的房间把轮椅推到客厅，要我扶起已经断气的外婆，实在令我心酸。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解释祖祖已经死亡这件事，只能连哄带骗，请妈妈把你外婆的轮椅藏在仓库，他才停止吵闹。
妈妈说，人死后到了另一个世界，病痛会完全消除。若有来世之说，我希望外婆化身为一只小鸟，不被行动能力阻扰，自由自在地穿梭在云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