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往事
许多年后在苏格兰街头,我又在元宵这天偶遇了约翰。那是个傍晚,天灰朦胧,冷雨飘着,约翰没撑伞地等着红绿灯,完美融入在周围清一色灰黑暗沉的雨衣里。
我远远地站在路的另一端,一眼就瞧见了他。于是我就这么撑着整条街唯一的伞,站在原地等他过来。他差点和我擦肩而过了。要不是我用那刚买的透明伞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定就这么匆匆离去了。
他见我时很是惊喜。脸上挂着的笑容一瞬就扫过方才的阴沉。和我对望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好久不见!”
然后我们就进了一家咖啡厅。
其实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人在异国他乡,又逢新春佳节,也就因偶遇故人而倍感欣喜。
事实上我可以问他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说近些年来在英国留学的细节。或是漂流海外工作的心得。不然就是在国外的生活和国内又有什么不同。再不济,我也能问他刚才原本是要去哪里的。
千丝万绪交织在脑海,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无厘头的,“你有见到芳琴吗?”
约翰沉默不语,只是安静地搅动着杯里的热可可,末了,终是说了句,“谁知道呢。”
那时所有人都知道,约翰喜欢芳琴。喜欢到什么程度呢,倒也没那么轰轰烈烈,是非常冷静且抑制的爱慕。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就跟养一盆娇贵的兰花一样,施肥浇水得一个不当,多一些少一点都会枯萎的。
但他更多的是让这盆兰花野蛮生长,所以即便后来淡泊高雅的花朵热烈盛放时,貌似也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我问约翰,就不觉得遗憾吗?
他哂笑说,遗憾什么,他现在生活的痕迹似乎都还仍留她的芬芳。
没认识芳琴前,约翰是个非常粗枝大叶的人。经常不是这个东西忘拿,就是那个什么落在哪儿了。我经常需要给这个不靠谱的人善后,操心着他以后该怎么自力更生,更别提未来若是有个人需要依赖他,和他共度余生的话,他俩该是怎么过起柴米油盐来。
但后来有一天我发现约翰出门吃饭揣着一包纸巾的时候,我就知道事必有蹊跷了。
然后我也就顺理成章地认识了芳琴。这姑娘长得挺标致的,虽称不上绝对的大美人,却胜在举止落落大方之余,还添了一股阳光开朗,和她相处起来是极为舒适的,如沐浴在温暖阳光下一样。
那段时间简直是愁坏了约翰。他一方面的想要芳琴能理解他的心意,另一方面的又不愿过于激进,害怕落得一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悲剧。
他因而有了自己的一套养花秘籍,还经常沾沾自喜地跟我分享。
用无声的陪伴捂化她的心,他老这么告诉我。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女生宿舍楼下总能见到约翰风雨不改的身影。他们一同步行到教学楼,又一同在夜晚的林荫小路背着月光回家。约翰总无微不至地照料着芳琴,送她上放学已然成了个日常,却硬是要说只是顺路而已。我经常地能见到约翰替芳琴背着书包走在路上,不然就是拿出纸巾给她擦汗,或在街边买了小吃的时候也不忘分给芳琴一口。
偶尔心血来潮的时候,我也会和朋友三五成群地蹲守在学院旁的商场,看着约翰和芳琴几乎是肩贴着肩地结伴走入大门,然后再嘻嘻哈哈地在不远处偷拍他们的背影,发在群组里揶揄一番。
那时我们几乎都以为他俩早成了,只是没人愿意戳破这层隐隐绰绰的朦胧罢了。
约翰同我说,你还记得当时我们班里被人津津乐道的女追男事件吗?我点点头,是有点印象。约翰又说,那女的表现得老明显了,连老师都能看出来,你说那男的有可能会看不出吗?我回想了一会儿,若没记错的话,那男的老早就知道了,因为不想让任何人受伤,只得这样装疯卖傻下去。约翰却是不以为意地说,你也把那男的想得太好了吧?他明显是享受于这种被人倒贴的感觉,若进一步戳穿,无论结果如何,他大概再也不会有这种聚光灯下的瞩目点了。
我皱眉说,没准人家真的是在为女方的感受考虑呢?再退一步来说,或许人家真的很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友情呢?
约翰只是笑道,若真这么为人考虑,当时我老早就成功了。
我说,你要是再冲动些,或许真成了。都是孤男寡女,怎么着的总归还有机会。
无论如何,当时的约翰已经计划着要冲一把了。这么做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毕业在即,他心里明了,若没有再进一步的纽带绑住他俩,很快的也就会双双消失于人海。
但他的冲动几乎都很窝囊。有次芳琴生日时,他给人送了个音乐盒。前一晚在我眼前费尽心思地撬开盒身,往里头塞了张纸条,又用螺丝将音乐盒给死死锁紧了。我质疑说,你真觉得芳琴会没事闲的撬开音乐盒检查里边有暗藏什么玄机吗?他还是执拗这么做,说是至少尝试过了,也不算太遗憾。事后还侥幸地说,幸好将纸条塞进了音乐盒里头,原本他是想直接放进礼物盒里的,若真那么做的话,芳琴在众人面前拆开一系列奢侈高端的生日礼物时,没准会看见那格格不入的音乐盒和纸条而让欢快的气氛僵住。
再比如约翰在分离前几个月总喜欢有事没事地提起自己对于未来婚姻的憧憬。还会半开玩笑地跟芳琴说,要不我们一同私奔到英国吧?我问他,他这么吊儿郎当地说起这种话时,还真期望芳琴能当真?他却跟我说,你懂什么,很多真心话都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好吧。
其实那时他早晓得芳琴家的富裕,和他注定不会成为一个世界的人。他几乎是心灰意冷了,经常买来一箱海尼根啤酒,边喝边拉着我诉苦。
颓废了好一阵,他终是下定决心了。就在元宵这天,他收到了芳琴也会参加学院河边的元宵抛柑活动。这晚,女生会在一粒柑写上自己的名字和联络方式,然后在河的源头抛柑入水,任其慢慢地随水流飘到河口,届时一群男生就会在河边拿着一渔网杆,将柑从河里捞起,从而找到自己的正缘。
那晚的河边灯火通明,红红火火的灯笼高挂在树上,映得河畔一片绯红灯影,似是大喜之日那般。不少莲花河灯成群漂浮在水上,和天上燎原着的群星相互映照着,是一段带着温度的回忆。约翰早早地守在河口,他说若没捞到芳琴的柑,那他就心甘情愿地放弃了。那晚他发了疯似地捞着柑来。周围的人都知道约翰的故事,也纷纷替他留意其芳琴的柑来。可惜的是,直到河灯流尽,约翰仍是找不到芳琴的柑,又不甘心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渔网杆在水里摸索着,到了最后我担心他一时冲动,学起屈原投江自尽来,只好现身,将他拉走了。
约翰失神地坐在马路旁,一开始还能带着玩笑的语气说怎么那么巧会在河边遇到我。后来情绪来得太过汹涌,再也抑制不住,于是抱着我放声痛哭起来。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任由他用力地抱着我,眼泪鼻涕全抹我身上来了。他情绪失控之余还不改过往轻浮,满嘴垃圾话,口齿不清地说,要不我俩就凑合着一块儿过吧,那什么芳琴的给我滚远点!
过了元宵,约翰果然说到做到,再也不搭理芳琴了。可笑的是,芳琴同样也没搭理约翰,两人就这么形同陌路,即便在同一个班里也再无交集。很快的,芳琴和她的竹马在一起了,听说是从小一块长大,感情亲密,还门当户对的。于是约翰又开始拉着我喝酒消愁,我没有更好的方案来助他走出伤痛,只能默默地在一旁陪伴,无数次的在深夜里头扶着他,沿着林荫小道,一同背着月光回家。
直到毕业前的大考来临,大家都忙着应付各种升学考试,渐渐地约翰也就不再惦记着芳琴了。后来我听说芳琴的本科也是在英国上的,和约翰一样,但他俩的进展却是无从得知了。
他说,我精心施肥浇花,她又怎么会没有感觉。但我又不能阻止我的兰花面向她的太阳,即便少了我这个护花使者,她大概也不会枯萎的。
约翰早早地释怀了,再说起往事的时候,也只剩云淡风轻。他开朗地说,当时也真是年少轻狂,什么也不懂,才会为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念念不忘。临走前他还笑说,真的很开心会在这里偶遇,回头一定要再联系。
看着咖啡厅外头的克莱德河,只有一排路灯勉强能照亮阴沉的街道,不禁又想起当年的灯火灿烂。天早彻底黑透,我也是时候走了。我想我回国后,大概再也不会见到约翰了吧,那也就再也没有联系的必要了。
我站在漆黑的河边,一阵阴风吹得我头疼,忽而想起当时的河边风也是这么大,我在河畔第一遍就捞到芳琴的柑,后心狠地将其蹂躏一番,再面无表情地将不成形的柑给丢进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