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镜中人
我的双腿开始感到酸麻,但挂在浴室墙上的圆形镜子仿佛被施展了魔法般,牢牢地把我困住。镜中的人儿紧蹙眉头,左看看,右看看,偶尔微仰起头,仿佛在做颈部运动般重复着诡异的动作。一、二、三、四、五……我默数着,今天的痘痘又多了几颗,有的还红肿发炎,开始酝酿脓液。它们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以疼痛作为警告,若强行将它们戳破,换来的只有血腥的气味及难以淡去的印记。够了,别再看了。再看下去痘痘也不会改善,而且会浪费宝贵的时间。我已经深陷泥沼,没必要再挣扎,让自己越陷越深。
我叹了口气,眼不见为净。
其实,我与痘痘的孽缘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了。它与众不同,初次登场的地方并不是脸蛋,而是在背部。平坦的背部就如平原般适合畜牧播种,再加上有衣裳为痘痘遮风挡雨,它就如雨后春笋般占据了整片肌肤。我日日对着镜子扭动身躯搽药,甚至锻炼出了柔软胫骨,才勉强控制住痘痘的情况。随着年龄的增长,荷尔蒙的波动,它们扩展了范围,开始出现于前胸。那段期间,我时常安慰自己道至少痘痘不是长在脸上,可以用衣物遮掩。慢慢地,我在那场“战痘”中获得了胜利,并天真地以为过了青春期,就可以和痘痘永别了。
但我错了。痘痘就如睡火山般潜伏在我的体内。在后青春的岁月里,它苏醒了,并再次爆发。青春期的能量无法完全释放,痘痘表示非常不满,它把这负面情绪全写在了我的脸上,把我的脸当成了连连看画本,只要用心把痘痘连在一起,就会发现火柴人、巴黎铁塔、南方十字座、北斗七星等等图案。偶尔,它心血来潮,更是当起艺术家,用深浅不一的红色染料在我的脸上作出一幅幅泼墨画。我重新展开以往的战痘模式,但无效。数年过去了,它们也和我一样成长了不少,不再是那种挤一挤、搽一搽药就会好转的痘痘了,反而因为受到外来的刺激,更激烈地反击。
我相信吸引力法则,一直催眠自己说痘痘很快就会离我而去,但一年了,“战痘”始终持续着。
生理上出现了问题,就如骨牌效应,把标记着心理健康的骨牌也一并推到了。不知从何开始,我开始排斥社交活动,尤其是需要摘下口罩的场合,能免则免,若碰到不容拒绝的聚餐,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席。自卑的心理作祟,我通常会选择不起眼的位置,食物未上桌前绝对不摘下口罩,深怕痘痘的惨状会影响他人的食欲。有时,就算食物已上桌,我也会等到其他人的视线都专注在食物时,才开始享用。我一向细嚼慢咽,但为了减少痘痘在人前曝光的时间,我都会加快进食的速度,然后重新戴上口罩。如果卫生部想要挑选模范市民,向大家展示如何有效抗疫的话,我想自己肯定榜上有名。老实说,我也不确定同事、朋友们是否有发现我的异样,毕竟我在无罩的情况下,都会低下头来,避免与他们四目相对。口罩对我而言,是个矛盾的存在,我一方面感激它为我带来的安全感,让我得以正常社交,另一方面却又怀疑它是不是造成痘痘爆发的始作俑者。但不管怎样,我和口罩早已成为密不可分的生活伙伴了。
只有在亲人面前,我才敢卸下口罩,卸下心防及伪装。但有时亲人就如两根火柴,越是亲密,就越容易产生摩擦而伤害彼此。亲人之间的谈话向来少了忌讳,有话直说,所以就有了说者无意,听者有意的局面。我明白他们是在关心我,并担忧我的情况,但不经意脱口而出的“恶心”、“丑”、“严重”等贬义词传入我耳里时,心理真的不是滋味。偶尔,他们也会拿我和别人作比较,为何某某某的肌肤没有问题,我的却惨不忍睹。对此,我只能以苦笑回应。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于敏感,所以刚开始,我还是心平气和地以玩笑口吻陈述自己感到受伤的事实,但忍耐是有限度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批评及比较最终让我翻脸了,有一段时日不与他们联系,内心的伤口才得以痊愈。自此之后,他们在措辞方面就格外注意了。
在抗痘的日子里,焦虑、自卑使我的灵魂支离破碎,唯有一个人,默默地拾起满地碎片,把我拼凑起来。当我自我嫌弃、厌恶时,是他告诉我就算我满脸痘痘,失去了以往的自信光彩,他还是一样爱我。他的话语充满了魔力,瞬间抚平了内心的皱褶。我也开始反省,怎么可以因为痘痘,而失去了爱自己的力量?某天,他看着郁郁寡欢的我,说了句:“其实你是个幸福的人,因为你只为了痘痘而烦恼。”可不是吗?自从换了工作岗位及搬家后,以往的烦恼丝都一一被拔去。我怎么只专注于我失去的,而不是我现在拥有的呢?也许我经历了重重考验后,上天又接到了新的难题卡,在众多选项中,选择了最不足挂齿的痘痘。痘痘虽然让我产生社交恐惧,让我被自卑焦虑折磨,但只要戴上口罩,我依旧可以如往常生活,不会感到任何疼痛或有生命危险等等。换个角度看问题,我竟然发现了新大陆,瞬间感恩了起来。感谢我的另一半,让我明白身上唯有裂缝,阳光才得以照射进来。
当最强度的美颜滤镜再也无法磨平脸上的痘痘时,我才妥协,决定寻求皮肤专科的协助。医生诊断后,开了为期六星期的抗生素、药膏及药水给我。无奈,六个星期的疗程已经结束,痘痘似乎没有好转,反而从中度痤疮演变成了重度痤疮了。于是,我在医生的建议下开始服用异维A酸。这药物需吃上四至六个月,且副作用多,所以我必须每隔数星期就到医院抽血复诊。事已至此,我唯有接受及乖乖配合治疗。
如今,疗程还是持续着,痘痘时好时坏。我依旧抗拒摘下口罩,以素颜的面貌与人会面,但至少独自一人时,我不再把自己困在镜子里,任由宝贵的光阴流失。我学会拥抱镜中人,去接受她、并好好爱她,哪怕有天痊愈,脸上依旧布满无法抚平的伤疤,我依旧对她始终如一。我开始专注生活,把重心及焦点放在痘痘以外的事,好好灌溉快要枯萎的心灵之花。
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把口罩摘下,回到社交圈子,不完全是因为痘痘好起来了,而是我终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以坦坦荡荡地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