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潘之死

彼得潘死了。

一栋长着死灰般的面孔的大厦,俯视底下正躺在血泊中彼得潘,以及围绕着他的热闹人群。

彼得潘穿上他最喜爱的绿衣,但鲜红的血渐渐地侵蚀着那象征快乐的绿色,两种颜色混在一起变成无法分辨的污浊色。

他是我的好朋友,但我救不了他,现在我只能任由那些群众对他指指点点,有者更是掩脸窃笑。

“他身上的绿衣看起来好蠢!”

“对啊,真土!”

“多大的人了,还穿绿色衣服,嘻嘻。”

我能做什么?无论拳头握得多紧,指甲几乎要把掌心刺穿,也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个失败者一样离开让人窒息的现场。我不敢再看下去,因为我害怕忍不住崩溃痛哭,若是这样现场就只有我会为彼得潘之死而难过,必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不能,我必须伪装自己没事,不然便成了他们眼中的异类。

“你不需要做特别的事,只是陪伴与倾听。”彼得潘说道。我告诉他我有一个朋友最近的情绪像是患上感冒,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如阴晴不定的天气时而乌云时而微雨。彼得潘着急地问我更多关于我朋友的事情,那热心的模样好像比我还在乎。之后我问需要做什么安慰我的朋友,他便说了这一句话。

“就这样?”

“是啊,关怀就是这么简单。”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把到近乎到嘴边的话用力地吞了下去。

我本想说我的朋友就是我。

彼得潘比我早一年入职,若非其他同事告诉我彼得潘的过去干过的滑稽蠢事,我也不相信他曾经是一个快乐的人。我可想象过去的彼得潘每天上班都把自己扮演成卓别林似的,作出如电影中古怪搞笑的行为逗乐身旁每一个人。据说彼得潘还经常系着绿色的领带,他说这是快乐的颜色,能释放出一种神奇力量使他笑容更加灿烂。遗憾的是我入职以来从未看过彼特潘的笑容,更不见他的绿色领带。

“你们怎么好像是说着某个都市传说一样。”新同事调侃道。我苦笑耸一怂肩膀,拿着咖啡离开茶水间。话说我第一次遇见彼得潘就在他面前摔了一跤,文件、笔记本散落在地,白纸漫天飞翔,宛如雪花飘零。这就是刚入职的我,戴着厚重的眼镜,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右脚常还常踢到左脚。我流着汗快速地收拾满地狼藉,彼得潘低下身来帮我捡起一些纸张递了过来,我接过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现场,之后才发现忘记向他道谢。

“我当时觉得很丢脸,只想快点走。”我把一大口面条塞进嘴里,填饱饥饿已久的胃。彼得潘用吸管搅动橙汁里的冰块,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过了半响才缓缓问道:“你怎么连吃饭都想着工作啊?”他指一指我正在翻阅的文件,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我知道自己笨,所以争取时间多用功。”彼得潘面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如果是我肯定不行,吃饭就只能专注吃饭,带着压力吃东西恐怕连昨天吃过的都吐出来。再说,这是难得的短暂休息时间,就无谓去想工作的事了。”

后来我终于明白彼得潘的话——当我发觉吃饭不再是一件享受的事。自从我忙得连吃个午餐都没有时间,开始迷恋方便快速的食物(三明治之类的,总之用单手就能轻易拿着的),一边吃一边敲打键盘,眼睛停留在屏幕上而不是食物,我开始发现自己似乎变了。

“当然会变啊,就好像牛奶放久了就会变质,不新鲜了。”彼得潘作出一个隐喻,可怕的是我竟然听得懂背后的意思。话说在公司一段日子后已经不再是新人了,但我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菜鸟,因为菜嘛,所以总是脸色青青地上班,当上司火山爆发时,地面十级震动,我的脸更会转变成毫无血色的苍白。

当时的震感,至今都还记得。那时我僵硬地站着,全身的肌肉正在颤抖,体内的血液异常滚烫,我在上司面前仿佛兔子遇见狮子,这头狮子张开血盘大口露出尖牙咆哮:“如果你不想做,就滚回家里去!”我不懂如何反应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训斥,即使内心翻腾着许多想说的话,但嘴巴如缝上了针一样,无从出口。彼得潘问我为什么会被骂,我回答是因为我迟了一点把文件交给客户签名,但那文件其实不赶客户也不急啊,全世界只有狮子很着急。彼得潘笑说狮子有狂躁症的,公司上下皆知。

更惨的是狮子在骂我的过程全被她看见了。我当下真的很丢脸,尤其是我偷偷瞥了她一眼时,她那水汪汪的双眼流露出爱莫能助的同情,我至今都无法忘记,然而狮子还是不停地骂……不停地骂……

彼得潘问狮子还骂了什么,我清一清嗓子,试图模仿野兽般吼道:“你在公司多久了,怎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即使是小事,对于我们来说能完成已经很吃力了。”彼得潘颇有感慨说道。我有点惊讶彼特潘说出“我们”这一词,同时也因为这词而感受到一种被理解的安慰,我更加确定我和彼得潘是同一类人,也许我对于他而言也是另一个彼特潘,自此之后彼特潘是我在公司唯一的朋友。

某天彼得潘问起我的兴趣爱好,我想一下,还真没什么特别喜欢做的事。彼得潘说:“有自己的爱好挺重要的,不管是画画、唱歌、跳舞……即使是无聊地看手机影片,当你很压力的时候这些就成了你暂时逃避现实的后巷,不至于对生活感到很难过。”

“那你的兴趣爱好是什么?”我问道。彼得潘想了一想,他说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很多,由于很喜欢表演所以有想过当演员或脱口秀表演者之类的,也喜欢绘画,家里有一幅画了一年都未完成的油画。“画了什么?”我对那幅画作感到好奇。“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把不同颜料随便加上去,没有主题,没有内涵。”彼得潘苦笑说:“硬要为这幅画附上意义的话,就是一个空洞的画苟延残喘地活着。”

我很少问彼得潘的过去,关于他的一切只有透过同事之间的“都市传说”。但我觉得透过只是别人的口述未必真正了解彼得潘,可能那只是表面的他,我也一直相信一个人真正的自己是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地方。彼得潘见我欲言又止,他说道:“想说什么就说吧。”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们都说现在的你和之前差别很大,为什么?”彼得潘不禁发出“呵”一声,他静静地俯瞰这座拥挤的城市,天上的乌云渐渐靠拢。

“我听过一个寓言故事,在这个世界上曾经出现过一个岛屿,岛上的居民身上都长着一双翅膀,每个人的翅膀颜色、图案都不尽相同,各有特色。这群人在岛上过着无忧无虑地日子,最大的烦恼也许是明天该唱哪一首歌、跳哪一支舞。”彼得潘眼睛无神地望向远方,这时天空已经漆黑一片,尽管白昼却如黑夜。

“某天,一位身上长着绿色翅膀的男孩正在岛上自由自在地飞翔,他越飞越远,意外地到达了岛的边缘,从那里望去可以看见对面有一片大陆。男孩很好奇,于是便卯起劲儿奋力飞了过去。到达新地方的男孩对一切都感到兴奋,因为这里有许多他从没见过的人事物。”彼得潘看了我一眼,仿佛告诉我接下来进入故事的高潮。

“男孩想拜访这片大陆的国王,路途中遇见一位商人,商人一只手托着下巴,上下打量眼前的男孩,接着他说很喜欢男孩身上的丝绸衣,想用麻布衣与男孩交换,男孩见商人一脸诚恳,于是答应了他。男孩继续走,这次他遇见一位女巫,女巫听说男孩来自隔壁的岛屿后,夸赞岛上的居民拥有完美的音嗓,是世界上唱歌最好听的人。女巫恳求男孩把声音给她,男孩心软便答应了,欢喜的女巫施展法术,不久男孩便无法说话了。”

这时忽然刮起一阵强风,把我们的发型肆意吹散,耳边尽是风的怒吼。

“男孩历经艰辛,终于抵达王宫见到了国王,国王却一脸嫌弃和厌恶,因为男孩穿着破烂的衣服,还是个哑巴。正当国王打算赶走男孩时,他发现男孩背后那漂亮的绿色翅膀,国王看得眼睛发亮,深深地被吸引。于是,国王勒令身边的侍卫把男孩的翅膀拔取下来。”说到这里,彼得潘陷入沉默。

细雨飘落,一点一滴打在我们身上。“走吧。”彼得潘向我挥一挥手。我走在彼得潘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他的背上仿佛刻着无数慑人的疤痕,他的脚宛如拴着千斤重的铁球,每一步都非常沉重。

一星期后,彼得潘从公司顶楼一跃而下。

彼得潘就像是那戛然而止的故事一样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我感到唏嘘的是彼得潘前几天才建议我陪伴和倾听是关怀别人的最好方法,这让我想起医者能医人却不自医这一句话,也许彼得潘对这个世界失望得任何方法都不管用了,仔细一想也是一件可怕的事。

我失去了彼得潘,一个人面对钢铁丛林里的豺狼虎豹。在某天令人不安的下午,狮子扯着嗓子愤怒嘶吼,宣示自己是百兽之王,方圆十里内的动物噤若寒蝉、瑟瑟发抖,纷纷捂着口鼻不敢大声呼吸。不懂幸运还是不辛,当时我就成了狮子的盘中餐,此后消失于让人精神紧绷的吃人草原。

我收拾好自己的物品,踏出公司门外刚好下着惆怅的雨,忽然我想起彼得潘还没说完的故事。我也许永远都不知道故事的结局,但彼得潘似乎提供一些暗示,我回想起彼得潘离去的前一天给我一把钥匙,他在仓库中心租了一个储物柜,里面放着留给我的东西。

仓库中心大概是拥有最多秘密的地方了,每一个大大小小的储物柜都收藏着来自不同人的私人物品,它们都蕴藏着不同的过去、情感和意义。我花了一些时间根据钥匙牌的号码总算找到了对应的柜子,柜子看起来颇大的,我把钥匙插进去扭转一下,响起清脆的开锁声,我慎重地打开,发现里面放着好几样东西。

首先最显眼的是一幅油画。画上涂着凌乱的颜色,如被肢解的彩虹,又或是七种色彩随便一抛刚好砸在画布上。

“那你什么时候完成这幅画?”我问彼得潘。

“不知道,可能永远都画不完,我不知道这幅画最后长什么样子。”

我往柜子里面一摸,在角落抓出了一条绿色领带。

“所以你平时都会写下一些笑话点子吗?准备在脱口秀表演时讲出来?”我继续问彼得潘。

“以前会认真写,现在我想不出来了,也没有勇气站上舞台。”

“如果有机会在台上表演,到时候会不会系上那条传闻中的绿色领带?”我笑问。

“呵呵,那条绿色领带……我弄丢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把储物柜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回窄小的房间里,那幅油画放在我床头旁边,各种复杂交织的颜色正好代表着我每晚睡前都会涌现的杂乱思绪,仿佛我脑袋里的东西就具现在画上,又或是象征着我那乱七八糟的失败人生。

接下来几个星期我一直在找工作,虽然这段日子身心煎熬,但我意外地重拾绘画的乐趣,就如彼得潘所说,做自己喜欢的兴趣爱好让生活不至于太难过。也许是彼得潘那幅床头油画作祟,使我回想起小时候很喜欢在图画纸或练习簿上涂鸦,我画下脑海里各种天马行空的人物角色,还安排它们的背景故事,那时候的快乐是单纯且无价的。

最终,一间小公司录取了我,第一天上班正当要出门时,我瞥见衣架上挂着彼得潘的绿色领带,我不假思索地取了下来把它系上,至今我都不知为何这样做,这是一种感觉奇妙的冲动。我的绿色领带自然成为公司内最引人注目的焦点,我像是喜剧里负责搞怪逗趣的角色一样,在合理的环境里作出不合理的行为使人发笑,若我能脱离身躯站在远方看着格格不入的自己,相信也会忍不住嘴角上扬。

今天我如往常下班,疲惫地躺在床上接着很快睡去,做了一个梦。醒来后,趁着残遗的梦还很清晰,我赶快把内容画下来,因为我似乎找到答案。在梦里,有一位男孩在脏乱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也许男孩长得太普通了,那些路人经过他身边时都没正眼看他,其中一位壮汉还把他撞倒在地,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地走。男孩趴在地上,这时一位女孩过来扶了他一把,并把他拉到一旁,问道:“你没事吧,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指一指自己的嘴巴,摸一摸喉咙,女孩马上会意,随手捡了一枝细长的木棍给男孩,男孩便在满是烂泥的地面写起字来。

“我忘记了。”男孩写道。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忘记自己是谁?”

“我不知道。”

“你来自哪里?”

“好像是一个很大、很美的地方,可是太久没回去,忘记了。”

“那有什么你还记得的?”

男孩皱起眉头,努力地想一想,然后在地上写下一行字。

“我好像可以飞。”

画到这里,我不禁潸然泪下,不由自控地抽泣起来。 原来那天彼得潘只是想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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