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祭
大约是本科时期开始吧,每年中秋,头上顶着的已非一轮皎洁的明月,而是购物商场里高高挂起的中秋主题装饰品。
独自穿梭于购物商场,每走几步路便遇一位月饼推销员,“要买月饼吗?”,不同品牌的月饼推销员纷纷拿出试吃样品,我逐一婉拒,直到上了手扶梯,终于松了一口气。未曾留意购物商场的天花板早已悬挂了各式各样的纸灯笼,透明长绳串起不同造型的传统玻璃纸灯笼,有白兔、公鸡、金鱼及龙等。从二楼俯瞰,我适才发现刚刚穿越的月饼走道为冰冷的购物商场增添几分“秋意”,橘黄色的布置令人产生置身秋季的错觉,父母为孩子在白兔造型墙照相。我把手肘压在栏杆上,行色匆匆的行人宛如倍速播放的空镜头,唯有少数的妇女遭月饼推销员拦截,尝一口月饼。
小时候,打从农历八月初一便天天是我的中秋节,直到农历八月的最后一天,大人们说九皇爷圣诞快到了,要我们把灯笼全部收起来,准备和他们一同吃素。我很早便建立起节日观念,清明过了是端午、端午之后是观音诞、观音诞之后接踵而来的是中元节、中秋节、重阳节……以此循环。我把灯笼藏在大伯公神龛的抽屉,默默向大伯公许愿,希望日子过得快一点,以便早日迎接下一个中秋节。
农历八月是我闹离家出走的绝佳月份,贪玩的我因为想和玩伴多提一会儿灯笼而不愿意回家。乡村野狗横行,我和她提灯笼的范围是两家的空地,多数是她到我外婆家来。我们以五脚基的大红灯笼为驿站,沿着房子外围的空地绕圈,走过红毛丹树、拿督公供奉处、“厝仔”(福建话,杂物室),回到五脚基,犹如地球围绕太阳公转,绕足一个月才肯罢休。玩得起劲时,我们会把两家户外的灯都关了,营造电视剧锦衣卫巡逻的氛围,“代天巡狩”。一小时后,玩伴的父母开始喊她回家,我目送她跃过我们两家之间的小水沟入屋歇息。
满月是团圆,男祖祖(外曾祖父)的忌日不偏不倚落在农历八月十五日。今年与家人上山扫墓,我为男祖祖墓碑脱落的油漆字迹填补红漆时适才发现他逝世的年份是一九四五年。按照马来西亚历史,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是日军无条件投降的日子,不知男祖祖是否来得及见证和平,月圆当天黯然离开人世。上网检索中西历年份对照表,男祖祖离世的中秋节是西历九月二十日,大胆猜想他也许目睹战后初期混乱的复苏阶段,所以和平、团圆、安宁对他来说或许太奢侈了,所以他选择于月圆之日离世,让后人以祭拜之名,行团圆之实。
每年中秋,外婆家从早热闹到晚,表哥表姐与一众亲戚难得齐聚一堂,是清明节之后的小团圆。白天,我们忙着祭拜男祖祖,身为小辈的我被分配一些轻便的工作,例如在供桌上摆放筷子、汤匙。识字之后,妈妈教我在纸扎衣物上署名。男祖祖本名陈焕栋,妈妈特别强调“焕”字是火字旁,而我经常省略“栋”字左边的木字旁,妈妈发现之后赶紧用原子笔替我补上偏旁,一个歪歪斜斜的“木”字。
焚化纸扎祭品后,祭祖仪式告一段落,我们一家在饭厅吃“团圆饭”,表哥表姐一边与我玩游戏,一边等待月光从屋顶洒落。傍晚时分,我和表哥表姐组成的“游行大队”准备出游,住在隔壁的玩伴提着电子灯笼前来凑热闹。表哥表姐为我张罗卡通造型纸灯笼,在灯笼内侧底部插了一根蜡烛,将其点燃,并在铁线上缠绕一根塑料灯笼棒,方便我提取。我在队伍的正中央,随表哥表姐游乡村。沿途,邻居陆续加入我们的游村队伍,我们人多势众,平日凶狠的野狗亦不见人影。
玩伴的电子灯笼播放儿歌,精致的造型与灯光显得格外耀眼,是人群中唯一不会熄灭的电子灯笼。虽然我与玩伴同龄,但是我在表哥表姐的保护下提纸灯笼,不曾感觉害怕。我全程护着灯笼内的烛光,担心灯笼内的蜡烛被风吹灭。回程的路上,我和表哥表姐灯笼内的蜡烛陆续燃尽,我们在路边更换蜡烛,往家的方向走去。回到外婆家,外婆、妈妈与长辈们或坐秋千,或搬小凳子,与邻居共同吃月饼沏茶。表哥傍晚时分便在外婆家外的空地设了烧烤架。游了半小时的村,表哥表姐争先恐后烤肉和香肠,我和玩伴则意犹未尽,提着灯笼在外婆家附近巡逻。
表姐忽然在外婆家的外围点起一排彩色蜡烛,我被烛光吸引,跟在表姐身后看她把蜡烛逐一点燃。表姐说外婆家的中秋氛围感不足,于是找来去年用过的旧灯笼,点了蜡烛后分散挂在红毛丹树和秋千上。我渐渐长大,往后的中秋节不再醉心于提灯笼游村。虽然如此,表哥表姐仍旧到外婆家陪我过节,后来两位表弟表妹随即出世,外婆家再次热闹起来。正如表哥表姐,我带着表弟表妹提灯笼游行,直到小我八岁的表弟念小学六年级那年,疫情来袭了。当时外婆依然在世,但失智的她已经无法分辨日夜,更不提节日。外婆在世的最后一个中秋节没有灯火相伴,因为行动不便而无法回到自己的老家。半年后外婆骤世,我们一家后知后觉发现,原来外婆在世的最后一年,竟然没有度过中秋。
而今,购物商场的灯笼吊饰虽然造型华美,依然不抵外婆家朴素的中秋风景,团圆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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