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
坦度!坦度!坦度市!
恍惚中,悠扬的乐声响起,那是代表我的市歌。
光亮从虚无中炸开,夹带着无数问候,愿景与温暖的祝福。
仿佛回到了百年前,市长在笨重的大电视中亲自倒数,民众涌上街头,挤满大街小巷。数十辆坦克并排站在市政府广场上,共度喜庆。
旧城区居民也暂时放下满腔怨气,花了数月时间筹办大型晚宴,美食街一带香气四溢,蒸腾着独特的烟火气息。
大钟刚建成不久,正屏息等待着自己的上场。
五,四,三,二,一 ——
生日快乐!
烟火绚烂,夜空映出了五彩斑斓的花朵,盛放着,凋落,再放。。。,欢呼声此起彼落,电视中的市长勉强撑了几秒钟,还是忍不住流下男儿泪。
他为了这一刻,等了十年。我也随着闲置已久的建造蓝图等了十年。
终于圆满。新的纪元开始了。
画面随着大钟的轰鸣声渐渐消散。
你的愿望是什么?
黑暗中出现了一双捧着蛋糕的手,蛋糕上仅燃着一根蜡烛,微弱的亮光照出蛋糕底下托着的文件夹,一共四个。
或许那时的我依然年少,并没答话。
不如让我帮帮他吧!
吹灭蜡烛,只剩一缕轻烟徐徐升空。
“我的愿望是——”
————-
咔嚓咔嚓咔嚓——
“市长先生,您今日自百年前建市大典后再次推出四个新方案,有什么感想呢?”
“市长先生,想请问您此举的目的?是为了模仿前任市长,获得民众支持吗?还是吸引外界投资者的焦点呢?”
时间如流沙般逝去。
那是一个炎热的六月,广场前的喷泉加到了最大马力,水花四溅,掀起一阵磅礴蒸气。
建在大钟底下的市议会已很久没有如此热闹,外头围满了来自各地电台的记者,都抱着获得第一手消息的目标而来。
市长一现身,便被众多摄像头围绕,闪光灯亮个不停。跟在身旁的议员也没好到哪里去,瞬间被挤到数米开外。
我窝在大钟的尖顶上,与市长和记者们相隔甚远,却依然不能阻止他们的谈话声传进我的耳朵里。
废话。我是城市,若是连市民的动向都不知道,实属好笑。
想到这里,便轻轻地随着微风摇摆,聆听着。
“不急。”市长面对记者询问,显然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大家都来齐了,记者会就在市议会门口举办吧。”
一挥手,四个鼓鼓囊囊的文件夹便被带到众人眼前,摄像头立刻转换目标,对着文件夹,甚至托着文件夹的副手扫描起来。
“本次召开记者会的目的,”市长停顿了几秒,“自然是为了提升坦度市在国内,乃至国际的形象。自从坦度市建成以来,已经过了数十年的空窗期,不被世界看好。”
“因此,”他指挥着副手们排成一列,“本次的四个方案将与坦度市发展息息相关。”
“解除‘饮’患将是我们的第一个提案,发起人,”市长看向人群中,“便是我们的郑议员。大家或许不知道,郑议员虽在国外出生,成长,但童年时曾在旧城区待过一段时间,感受尤为深刻。”
“此方案主要为迎合联合国可持续发展指标第六项,若方案成功执行,旧城区的水管将在一年内完全汰换。”
陆续有一批记者完成拍摄,开始往旧城区的方向进发。
我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不禁莞尔。
听老前辈说,坦度市还没成为城市——也就是还没归我的时候,曾经挖过地下水,却因此造成了大量的山体滑坡。市里的许多地段无法发展,有一部分是归于这个因素。
这次换水管,可不要造成停水才好——但我还是认可的,毕竟考虑了旧城区居民的感受,或许能借此提升旧城区的基础设施,打造崭新的商业中心之类。
“紧接着,便是代表当代新潮的网络直播行业。”市长亲自翻了几页提案,指出重点。“坦度市多媒体大学对宣传坦度市特色及本土产品,例如前几年在网络上爆红的番红花等高度关注,因而诞生这一方案。”
“我们将与相关单位合作,确保达成坦度市‘人人都能成为网红’的目标。”
番红花?心念一动,周围便飘起了大自然的清新。
人们还没发现它们时,我最喜欢看着它们成长,繁衍更多的后代,再用细细碎碎的小雨滋养。
番红花成为我的标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南部的森林怎么办?我已经设想到了挖掘机推倒那些百年老树的情景。
好像又不是那么吸引人了。
大钟下,市长接过了第三个文件夹。“第三项提案较为特殊,由一非政府组织提出,经讨论后纳入选择范围。”
“日前工作诈骗陷阱猖獗,我国已出现逾千名受害者,实需应对。方案内容包括聘请时薪人员举牌宣导,派发宣传纸卡等等。”
噢,是他们啊。我窃笑着。
我见过那组织的领导,年轻时做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还进过局子,被判了五年监禁。
没想到啊没想到。
我居然有些佩服他的勇气,但由于他的犯罪前科仍然不容忽视,我打算留个心眼。
烈日当空,照得市长有些恍惚,不得不招呼了一把椅子坐下。
“最后一个提案名为‘璀璨坦度市’,由学区的大量学子联名。相信这会受到广大群众的欢迎。”
“自从百年前的建市庆典发生意外,以及卷入贪污疑云之后,我市颁布了禁售烟火的禁令。后来,虽然条件一再放宽,却从未彻底解除。”
“若市此项提案生效,每年的跨年夜必将漫天烟火,促进旅游业发展。”
四项方案内容解释完毕,市长站起身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本次究竟实行哪个方案,将交由市民以投票方式决定,而非先前谣传,由市议会介入。
“现在,由我与郑议员主持市政府广场首个大型智能显示屏的亮灯仪式。”
咔嚓咔嚓咔嚓——,屏幕顺利亮起刺眼的白灯,消退后,四个选项便呈现在众人眼前,不出意外地,得票率暂时都是零。
暂时的。
礼貌的鼓掌声响起,记者们作鸟兽散,钻进货车里,开始编写讲稿。
只留下尴尬的市长和郑议员。
我看着静止不动的天空出神:时间好像不早了。
该找个地方观察市民的投票走向了。等等,第四个方案是什么来着?
烟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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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那儿的公共电话亭需要更新了啦!我们早都支持扫码付款了。”
“庆元市也一样吗?”我问。
水面一片宁静祥和,夹带着远处的鸟鸣声,好一个心旷神怡。
滨湖,隐藏在滨海市千山万水之中的一颗明珠,周围的山峦让它从远处看时神似一只眼睛,甚至被提名世界自然遗产。
我与滨海市到那儿时,远远眺见了路边的广告牌,预示着它将被打造成一个国际级旅游胜地的未来。
这并不妨碍我们享受美好的假期,毕竟城市也需要休息。
“是呢。”滨海市把玩着一株名贵珊瑚——也是她成为旅游城市的关键。“我上个月去了一趟,庆元市早已不是五十年前那顽固不化的小子了。”
她在挪揄我顽固不化。
我迎合着干笑了两声。“你还不知道吧?上个月,市长才为我订做了四套新方案,投票已经开始一个星期了。”
“我知道。”
滨海市的神情变得严肃了一些。“哥,我认真问你一句,哪个方案是你想要的?当初我的市长颁布开发准证的时候,我实在很难过。你得做些心理准备。”
“即使你再心大,我想你也肯定不接受第四个方案。”
我听着她说的话,好像也有些道理。
是的,我对移除‘饮’患的方案最满意,但要是结果不如预期呢?
“或许,都行吧。”最终还是给出了个摸棱两可的答复。
滨海市把天空中四散的云彩揉成一团:“哥,你要知道,我们都老了,很有可能跟不上市民的想法。你得试试去面对。你看你,在这里呆了两个星期了,总得回去一趟吧?”
等等,两个星期? 我疑惑地看着她。
滨海市的声音变得十分木然:“你是不是在做梦啊?”
我望向四周,滨海市的最后一声低语在寂静中飘荡。
“今天的天气很奇怪呢。没有风。”
——————-
坦度!坦度!坦度!
梦醒了,迷茫而不知所措。
我惊觉自己居然在水底,遥望滨湖水面,正因一场急急袭来的暴风雨泛起波涛,光线忽明忽暗。
距离投票结束还有多久?我慌乱地问自己。水面卷起了漩涡,一颗老树兴许根基不稳,一下扑到水里,缓缓下沉。
四天!我还在这里干什么?
后来的记忆皆是一阵模糊。隐约看见自己跃出了水面,滨海市层层叠起的高楼飞速远去。好像穿过了几片森林,又嘶吼着推倒了林间一栋木屋。
结果怎么样?
市政府广场从一个小点放大,放大,再放大……
直到我终于气喘吁吁地停在大钟前。此时的我突然如同人类一样,全身肌肉松软,只想喘几口气。
吸了一大口空气,赶忙看向大屏幕的数据,
却被狠狠刮了一巴掌。
璀璨坦度市的提案,反超了。我张大嘴巴,久久不能呼出一口气来。
一阵愤懑迅速填满了我的内心。
人,终究那么健忘吗?
我看见了百年前那场驰名世界的烟火秀,附近的烟火工厂因微小的火花发生爆炸,点燃了天空。
人们惊叫着逃离,互相踩踏,脸上写满了痛苦与恐惧。
我看见了滨海市的繁华,风光秀丽,旅客的笑脸像是一个个尖锐的讽刺。
临近的滨海市早已成为掌上明珠,而你们…….
不过想看场烟花。
我无力地瘫在下水道里,任由风暴席卷全市,也无动于衷。
雨水淹没了所有的道路,却弥补不了一阵狂怒后袭来的悲伤。
你们也该冷静一下了。
————
转眼间已是第二天。
水灾并不严重,不过是雨神刷一次牙的水量而已。大部分市民都已恢复日常作息,洗车中心生意大好,外头排满等着清洗污泥的车辆。
确认大家平安无事后,我在商业区上空兜兜转转了一下午,内心满是愧疚。
因自己一时的愤怒,而造成旧城区贫穷家庭的经济损失,确实是我的错。
抱歉。
但我也不知道如何解开心结。一个城市怎么会有心结呢?又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类。
大家都这么说,但偏偏被我碰上了。
我很想哭,但作为一个非生命体我能做什么呢?
空想罢了。毕竟就算我烟消云散,城市本体仍在。
黑暗的念头伴随我到午夜,让我十分难受。我决定去市政府广场看看。
广场是淹得最严重的地区之一,路坑里还有积水,行人寥寥无几,适合一个人散心。
一对父女吸引了我的目光。
他们在人群中是那么地显眼。女孩绑着双辫,显得天真无邪,父亲虽是不惑之年,皱纹却爬满脸颊,显得沧桑。
片刻,他们低下头来耳语。
女孩看着有些着急:“爸爸,可以了么?今天没什么人欸。”
女孩父亲却笑着摇头:“一下就好,等人散了,咱们就放。”
放什么呢?我凝神看着那鼓鼓囊囊的袋子,是我最讨厌的烟火。
留还是不留?
面对一脸幸福的父女俩,我还是放弃了立刻离开现场的决定。
慢慢地,广场上万籁俱寂,只剩路边草丛中的虫鸣声。细细想来,割草工人也好久没为我打理身上的杂乱了。
女孩父亲点了点头。
女孩欢快地叫出声来,又急忙捂住嘴巴,飞快地卸下父亲背上的袋子,开始摆放烟火。
仅仅五六个。我怀疑这不会是个足以令人感到喜悦的体验。
不消片刻,该做的都已完成。女孩和父亲一齐划亮了一根火柴。
跳动的火苗映出他们俩的笑脸,我努力地看清楚他们的表情,却被女孩父亲一声呢喃打断。
“来,我们许个愿。你的愿望是什么?”
女孩把脸凑得更近,“当然是爸爸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咯。”
女孩父亲呵呵笑了几声,又停了下来:”不想你妈妈吗?”
女孩如梦初醒:“哦,那希望她工作顺利,早点回来看我吧!照片里那个玩偶我等很久了!”
女孩父亲点了点头,眼眶却有些湿润:“是的,你妈妈。远在他乡,现在一定很孤单。希望她能感受到我们的祝福吧。”
晴天霹雳。
我久久不能回过神来,脑海中响起尖锐的刹车声,和救护车哀怨悠长的鸣笛…….,女孩的母亲早已死了,死在一场无心的车祸里。
女孩父亲自然是知道的,这场烟火秀算是送别吧。
女孩呢?或许她还没到那个年纪。
于是她快乐地哼着小调,手握火柴,向自己期待已久的那些烟火前进。
烟火被点燃的那一瞬——
咻——,一道白光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随后炸开。
又是一道白光——
居然又是百年前那场烟火秀!现实与幻象重叠,两个时空的烟火交相辉映。
一面是百年后早已现代化的街道,烟火孤单而美丽。另一面则还有大片的木屋区和平房,烟火更加热闹,温暖而热情。
我忽然便明白了市民们的决定。我的心活了百年,早就变得冰冷和理性,不能理解烟火的浪漫情调,更因为它后续造成的结果留下阴影。
人不应是这样。他们生时如同一张白纸,世界本就该缤纷灿烂,迎接他们到来,陪伴他们成长,轰轰烈烈地送他们离去。
毕竟,人活着,是为了绽放光彩的。
回想百年前的我,不也一样看着漫天烟火心潮澎拜吗?
即使以理性的角度探讨,烟火带来旅游业的蓬勃,从那儿带来的收入就能解决我最期盼的饮水问题。
看着周围,本已死寂的灯光再度亮起,一张张写满惊讶的脸庞探出窗外。随后,街道上挤满了人,欣赏着。
好久不见这冲天火光了。
烟火放完了,天空再次陷入黑暗。
却又不黑暗了——市民们的心早已明亮起来。
我呢?
泪水盈满眼眶,用尽全身的力气,可算把乌云拨开,满天星斗终于出现在人们眼前。
欢呼声响起,市民惊叹于这突然发生的奇迹,不禁啧啧称奇。
这让我更加地难为情,毕竟是我有错在先。
大屏幕上,结果依然不变,’璀璨坦度市‘的提案以百分之五十六的得票率领先。
但,即便结果不变,又算什么呢?我好像没有那么执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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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们面对面地站在市里的一个角落。
你一脸不可置信,我兜兜转转说了一堆往事,居然没提到重点。
没事,跟我来。
走过一条条街道,旧城区满是烟火气息。
中学生骑着自行车冲过,奔向梦想。
早起的上班族已买好了早餐,坐在长凳上狼吞虎咽。
踏入市中心,马路上排起车龙,鸣笛声只是提醒,并非为了争执。
头顶上映出几道低头敲着键盘的黑影,不时起身伸展,抿一口咖啡。
路上,我继续提起昨晚的事:市民们陆陆续续回到家中酣睡,唯独那些孩子们睡不着了。他们抱怨起来,那些烟火应该放得久一点,至少电视里的烟火秀是这样的。
人的快乐,有时候就是那么简单。但还是需要维持的,为空落落的生活点燃一束光。
来到坦度市的最高楼,我干脆跟着你一起在无穷无尽的台阶上赛跑。
直到楼顶天台。停下来喘口气,坦度市全景尽收眼底。
迎着临近跨年吹来的春风,迎着旭日,
我大声喊:
我,坦度市,
希望大家都健康,快乐地,
活,
下,
去!
注:此文于台湾联合报及新加坡亚洲艺术协会举办的第16届联合杯作文大赛(马来西亚赛区)荣获首奖、两岸评审奖、感动奖及创意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