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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歸去

a small leaf floating on top of a body of water

我還記得走我的路 還在唱我底歌

我只是一個獨來獨往的歌者

歌著 流放著 衰老著

疲倦 而且受傷著

二零一九年底,我走出教室後便沒再回頭。那日的湖畔漂泊幾隻死蛙,一股腥臭令人缺氧窒息。傍晚四點三十分,樹梢倒影如浮萍般灑落,瞬息之間還懸掛幾點塵埃。望著每日途經的廢礦湖畔,我心中頓生去意,幾天后便打點行裝離開了。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成年青蛙很少會溺死的。善養蛙類的朋友告訴我,其實幼蛙更難存活。因為它們總想離開棲息地,不斷努力向上攀爬。若不提供石頭或樹枝,小動物們便會辛苦地翻越缸壁,最終體力不支淹死水中。但躍出龍門的幼蛙卻也迷惘不堪。它們會四處遊蕩漂泊八方,然後缺水乾裂斃命。而我那天所見的,正是體型稍小的幼蛙。

後來有段時間,我曾回到時代久遠的瑯環洞府工作。某日外出拓碑,卻偶然發現一處低窪地帶竟已淹起水來。於是好奇地走去,只見那里泛著串串浮萍,還有些許色彩斑斕的熱帶小魚。然而有隻花紋黯淡的魚兒卻非常孤寂。它遠離魚群,獨自在草莖爛泥邊遊蕩,未幾便消逝於渾濁之中。爾後天色漸暗,我便收拾器材離去。向來都習慣在臨行前回眸,當天也不例外。但不知怎的,昏昏然間卻彷彿目睹一隻成年青蛙歇於池畔。後來它鳴叫許久,似有欲語還休的淒涼冷落,實令人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其實去年底也生了場大病。記得那是烏雲遍布的上午,我肩負書包徑自走向學校。頃刻風雷激盪,雨傘不勝負荷而肢解。我心中一凜,背部已淋漓濕透。既而奔向校園,卻只覺頭重腳輕,氣息咆哮得驚人。靜坐在十六攝氏度的課堂,我暗自寒噤抖嗦許久。爾後天旋地轉目光呆滯,太陽兩穴劇痛不休。正當恍惚暈眩之際,卻又莫名回到南方的教室。愕然環顧四周,大家都已離席而去,沒有留下半點聲音。

當晚我做了個夢。我看見她走來,闌珊無眠的衣袂纖塵不染。我沉默地站在妝台前,從斑駁不堪的銅鏡看見她正為我梳理長髮。其時庭院深深,雕梁巢燕的聲鳴猶如樓台歌管般細膩。她說,我希望你過得安好。但重返以來,我既行屍走肉也過得落魄潦倒,又豈有安然無恙可言?她似有所動悵然若失,便淺淺地微笑著。恰逢露水寒夜,唯見栩栩然的長衫宛若當風蝶翼飛舞,既連蘧然也是萬般风情。寒暄片刻以後,我二人靜默無聲,只覺得無限的牽掛與思念,一時間竟也不知从何說起。後來她喚我臨窗研墨,一襲月光流溯其間。微醺頃刻,便已將潛藏已久的漢詩紛紛散落:

月掛天河照玉津 ,薄衫迎霧白衣嬪。

鏡前暄語梳長髮 ,難忘幽居夢里人。

可那次以後,我們便沒再相遇。

我一直懷念著過去的日子,既是骸骨迷戀者也是時光採珠人。記得從前曾與故友在麻坡河畔相聚。我們特僱小舟漫遊大河盡處,隨後在會館林立的碼頭登陸。我獨自在想,或許當年先賢南下也曾航使過同一條水道。然而時光荏苒河山易色,此處已遠非當年熱鬧嚷嚷的麻河了。之後我們參訪落寞凋零的粵東古廟,也在錯綜複雜的傳聞尋找棺材鋪。曾有人說,麻坡興盛時期有不少壽板商,甚至也以手工精緻的梅花棺木聞名。最終我們在烈陽下找到那家店鋪,只見東家雙目凋零瞳孔無神,斑駁的臉龐似乎告訴我們,一切都回不去了。是的,後來的我沒再和朋友見面,也沒再回到麻坡府城。

我在書中看過一種魚,據說它們會躲在湖底等待雨季來臨。但有一年好久都沒下雨,於是渾濁的池塘被曬得乾燥龜裂。而那些潛藏其中的魚兒不免也迎來厄運——有的被當地土族捉走,有的被四腳蛇給吃掉,總之無一倖免。由於魚群總愛將頭部往淤泥深處鑽去,所以旱季以後未免動彈不得。只見那里殘留一地魚骸,有的還露出半截身子吸引無數蒼蠅。若不嫌噁心繼續觀看,或許還能看見蒼蠅飛走以後,魚屍所留下的黑色血紅洞孔。其實我與魚群沒太大區別,總是一廂情願地鑽入回憶的淤泥沼澤,卻不知半截身子已被殘酷的現實吞噬殆盡。

有次外出辦事,直到凌晨才回家。後來開車拐入海濱大道,水上浮城的夜色卻令我有些不安。金海灣不該是這樣的。記得從前來的時候,那里只有幾艘航船和向晚迎風的椰影。爾今高樓千丈,紫醉金迷的沙灘竟令我恍如隔世之人。曾聽說東方也有座浮城,既無法上升也不下沉。每年五月是那里的風季,當地居民都會做同樣的夢。他們將夢見自己懸於半空,彷彿也是小小的城市。然而彼此之間卻無法溝通,也不能展翅飛行,唯獨肅穆地懸浮飄動。直到九月風季以後,他們才能重新解脫做其他的夢。而浮城海面之上,總有海盜覬覦那片土地。尤其是五月,他們便會以火砲轟炸浮城,企圖佔領攻掠。但海盜如同少了魔法,始終無法完成夢想。於是開船航向南方,祈求找到新的土地。最終他們在一座半島之旁填起沙土,也建起了浮城。此後經過那里,我都會覺得窒息,咽喉像是被泥沙堵住般無法吐氣。只覺得眼前大樓逐步渙散燈光漸漸暈染,溺水般的泡沫在車艙瀰漫開來。我下意識地胡亂捉拿,接著摸到一台手機,然後交警喚醒了我的夢。他給我一張罰單,必須在十二月二十日出庭。可他終究不知道,我就快溺斃了。

直到後來,我總在想像那一日。那應是微雨的午後,天景暮色有些迷濛。我憔悴地走出法院,在深宮門前留下長長的痕跡。回眸足印嵌刻的積水,我彷彿看見自己形容枯槁,蒼白得駭人。眼眸以西是臨海的巴士站,我很長一段時間沒再敢開車。興許是奔波勞碌的緣故,披戴背包的左肩頓覺酸楚難當。我將之卸下,想看看重如巨石的行囊都裝了些什麼。於是看見一本詩冊,封面是擁擁擠擠站滿人潮的車艙。只不過那些乘客卻也如我一般憔悴,宛如行將就死的深山古木。俄而又看見一首詩,里頭是荒腔走調的傷痕。那些文字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它卻宛若一闕闕失傳的唐代樂府,從未喚醒乘客們掮在胳膊的包袱。我恍惚之間似有所悟,便收起詩冊走向海濱,一直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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