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衣
(某日去探访车祸进院的朋友,朋友的母亲捧着沾了血渍的衣服,怔怔看着,仿佛天地间就只有这一件衣服,那神情给人的震撼是无边无际的。特记下此文,献给天下所有一心一意为儿女鞠躬尽瘁的父母。)
孩子,我手上这件白衣是刚从护士小姐手中接过的,衣上有你的血渍,有已经干透变黄的,也有还红色鲜明的,片片血渍刺痛了我的眼,痛得我心也淌血。刚才你不过轻轻的转辙却迸裂了伤口,血迅速的沁透了你身上的衣衫。护士小姐说要给你换过衣服,我说我会替你换,伸出去的手却抓不稳你单薄的肩,我看到你流血,我怕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护士小姐毫不怜惜的撑起你的身子,硬生生的退下穿在你身上略宽了的白衣。我知道一定弄疼了你,要不然你也不会蹩着眉头,紧紧咬着唇了。虽然你没叫痛,母子究竟是连心的,我深切的感觉得出你在忍受极大的痛楚,你是怕我担忧是不是?真难为你了,孩子。
这几天来,你在睡梦中也蹩着眉,我看见你痛苦的神请,心里也抽搐得很难受,若我可以代替你承受,我情愿身受你的痛苦。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束手无策的站在你的床前,看你辛苦地转辙难安。我知道你不愿意呻吟出声,你忍不住了,才压抑声调呻吟。哪怕你的呻吟再低,孩子,我的血液里依然可以感应到那份震荡。你怎么忘了,我们流着同样的血系,自你还在胎胚时,我们就共用了同一类型的血型,直到你成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你的快乐和悲伤一直都和我的血液呼应着,不曾间断过。我多想多想代替你躺在床上,让痛苦呻吟的是我,而不是你呀。
那天晚上,我们接获了警察局打来的电话,说你车祸进了医院,还在昏迷不醒中。听到这个消息的刹那,我惊吓得呆了,说什么也不相信。前几个小时你还和我们一起进晚饭,席间大家说说笑笑的,我怎能相信前几个小时还活蹦蹦的你,竟然躺在医院中和死神作生死挣扎。我怎能相信?
我一时间呆呆的不肯承认这是事实,直到你的父亲催促我准备去医院时,我才蓦然惊觉,肯定我不是在做梦,你真的是出车祸了。我的灵魂好像出了窍,轻轻浮浮的一颗心就是稳不下来。孩子,我不是常常吩咐你驾驶单车时要小心吗?我提醒了你多少次,街上行人多车也多,出入要小心谨慎。你每次都唯唯诺诺,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我早晚上香时,都没忘记祈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你平安无事。每次我看见报章上的车祸消息,免不了心惊胆跳一番,我总会想起你鲁莽横冲直撞的脾气,总要担心你会不会撞了人,或是别人不小心撞了你。没想到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孩子,我日夜祈求神明保佑你,若你有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安心,叫我如何是好?
我接受了你进医院的事实后,第一个念头便是问:“你是不是还活着?”我没有想到你会伤得怎样,我一心一意的想,只要你还活着,轻伤也罢,重伤也罢,只要你还能活下去,我什么也不要求了。我急急的跪在神台前祈祷,我一看见佛祖庄严的法相,我就有了坚定的信念,我知道你不会死。观世音菩萨慈悲的面容,也给我无比的信心,善良如你的,神明怎会不保佑你。当我上香时,我就肯定了,我是你的母亲,我们的呼吸是互相联系着的,我知道你绝不会死去。我在未赶到医院之前,我便知道了。
那天,我们心惶惶的赶去医院,一路上我已经念遍了所有神佛的名字,我的心中只挂着你的安危,紧张得连手脚僵硬了也不知道。等到了医院想要开车门时,才知道我心慌得控制不了手脚的行动。我颤抖着手开了车门,脚跟着地了,我终于知道那不是梦,我的的确确来到了医院,你正在急救室里。我多希望那只是一个恶梦,梦醒时我好好的在家里,等你用完早餐上学去。可是那实实在在不是梦啊!我的心激动如烧滚的水,时时刻刻都会溢出口腔来。我的脑袋因负荷太重而昏胀,若不是你的父亲扶持着我,以我一双近瘫痪的腿,怎么走得完在我感觉中是天般远的路?
终于,挨到了急救室外,我坐在椅子上,耳朵戒备着听手术室门的开启声,不知道经过多长久多长久的时间,门开了,你躺在手推床上给推了出来。我一眼便认出了那就是我所熟悉的你,我不知道一时那里来的力量,奋力的冲到你的身前,看见你紧闭着眼,全身绑着绷布,我心如刀割。我紧紧的抓住了你的手,当你手上微弱的脉搏响应着我急促的呼吸时,那刹那,孩子,我真想对天下跪。我内心无始无尽的狂喊着,你没死,你还活着。自从听到你昏迷不醒的几个小时以来,我的感觉却已经是经历千年之久,我强挺着精神上的煎熬,再也支持不下去,心头一松,天地一暗,我就什么也不知晓了。
我醒来时,已是凌晨,你父亲守着你没合过眼睛,我相信他也经历我所受到的精神煎熬,只是他较坚强而已。他告诉我你已渡过危险期。其实,那用得着他告诉我,我昏迷中也知道你还在,你怎样舍得离开生你育你的父母,你怎样放得下你亲爱的弟弟妹妹,还有爱护你的朋友?你一直都是疼爱弟妹、爱护朋友的好孩子。
你这一昏迷,昏迷了两天两夜才醒转。我日夜守护在你的身边,看着你的呼吸一天比一天舒畅,我有说不出的安慰。上天对我们是何其的厚爱,你经历过这一劫,终于又回到我们的身边。
想起你小的时候,一向都不是很健壮,天气一转坏,你就生病了。你生病的那几天,整夜呻吟不停,我在夜里也睡得不安稳,总念着要给你吃药盖被。比较起来,你的弟妹则没有你那么多事故,一向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独有你,我花的心机也比较多,就是怕你健壮不起来。幸好你长大后,便没有被病魔纠缠了,但是体质看起来还是那样孱弱。我一直都叫你不要偏食,三餐要定时,在家里你还顺从着,在外面一定是吃些没营养的东西了。你的伤恐怕要在医院住上一个时期了,天天吊葡萄糖水,出院时,恐怕更弱了,这那里是我所愿意见到的?
我守了两夜,终于守到了你睁眼。孩子,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的兴奋?你看到了我,微弱的叫一声“妈妈”,这一声,是我一生中所听到最美妙的声音。我抱着你,嗫嚅叫着你的乳名,我忍不住哭了。我只知道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母亲,我终于又听到我心爱的孩子叫我一声:“妈妈!”我仿佛又回到你还是婴儿的时代,你初启口的时候,含含糊糊的还吐字不清,我只能用心灵去猜你要表达的单字音节。你所发出的声音里,只有两个字是清晰的,那便是“妈妈”两个字。那是你的第一声呼唤,当时我何尝也不是欢喜若狂。你从死亡边沿回来,醒转时叫的正是你初生学语时第一个学会的字眼一样,冥冥中似乎已是注定了的。我感觉到这是你的另一次新生,孩子,这怎叫我不深深落泪呢!
你又睡过去了,你的睡姿和你小时候没两样。虽然你已经二十岁了,在我的心目中,你仍然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小东西,恃宠爱骄。我总是宽容地宠着你,应付你毫无意义的要求。现在你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我要仰起头才看见你的脸了,但是我还是把你看作是在襁褓中的小婴儿,仍然要我的小心呵护。你在我的生命里,一直都没有长大,永永远远是我的童稚儿子,接受我无期求的宠爱。
孩子,天下的母亲都是和我一样自私的,他们祈求上天赐给他们孩子的恩惠也是无止尽的。你生死不定时,我祈求只要你平安,我就心满意足。而上天如我所愿把你还给我时,我又忍不住多要求一个希望了。我祈求上天减轻你的痛苦,让你安安稳稳的睡,顺利的养伤,如果上天怪我贪心的话,我也不要求你身受的痛苦会在世间消失,而是转过来我的身上,能减轻你所承受的,我也满足了。
孩子,你流的鲜血,此刻在我手上的衣上。看得我心痛欲碎,你的血是流出体外,我的血却在心里流。你的血中流着我的血,你的痛楚就是我的痛楚。我捧着染着我的心血的衣服,想着这几天来想对你说的话,茫茫中,我看到一幅幅的画面清晰而过,最后一张是衣上的血渍,画面便停止了,而红色的血越染越大,越染越大。在我的泪眼中,就只有这件,这件――
血衣!
1987年9月19日刊于《南洋商报·父母节征文比赛特辑》